幾天前Joyce應邀去觀賞《彈簧床先生》,說實話,在此之前,我未曾聽過戴泰龍導演,也不知道這部電影的存在,出乎意料,這部片九成的時間都令我相當愉悅,會後與導演相談也感受到他對這部戲投入的心力,以及他對於《彈簧床先生》被提名金驢獎的不甘,我想在推薦這部電影的同時,與讀者們講講為何戴導演心中的美酒,金驢獎影評人卻視為毒藥,以及我對金驢獎的些許想法。
作為一個(愛拖稿)的影評人與電影迷,對於最近儼然有動搖國(片)本的金驢獎,我是極為贊同其理念的,但其運作機制卻讓我不得不質疑又擔心。我同樣厭惡金馬獎名單常與"民意"脫軌,但你們在選爛番茄時,何不也選出實至名歸的好蕃茄呢?你們是觀眾的決策參考,僅提供負面資訊很容易再強化台灣觀眾不上電影院看國片的決心。除此,國外金酸梅那套機制也並非大小通殺,一般來講他們必殺大成本大宣傳的爛片,像去年變形金剛二即使票房大賣,依舊被鞭的體無完膚,但國內拍片籌資的環境生態是眾所周知的惡劣,金驢獎這帖藥切忌下的太猛太急,否則除了恐加深本地觀眾的信心危機外,許多有潛力的創作者可能一部作品失足被貼上金驢的標籤就從此翻不了身。
讓我們回到主題《彈簧床先生》,這是一部『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電影,基本故事是一對不孕、外遇、離婚等婚姻波折的喜劇,這類架構是再稀鬆不過的,在每天新聞裡、連續劇甚至不經意就降臨到你我的生命軌跡中,導演巧妙地將婚姻裡的平常與無常化為一齣動人的喜劇,也再次驗證了一句俗話:「情在可解不可解之間」。以劇中丈夫阿海(邱彥翔飾演)來說,因為真情可解,即便他對情敵使絆,也不過是人之常情,讓人看了會心一笑,而結婚多年苦無子嗣的阿海,某日重逢了曾深愛卻倉促分別的戀人瑄瑄(林尹釩飾演),讓看似放縱的意亂情迷,彷彿依循著某種不可解的命定論。我熱愛的導演伍迪艾倫也常玩這一招,頻繁出現的巧合就已經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這類家庭喜劇要拍出新意著實不易,像是我先前寫過另一位台灣導演鍾孟宏的作品《停車》就頗出人意表,戴導這次的新片《彈簧床先生》也令人稱奇,可能是兩人的年紀相近吧,這兩部作品有許多面向極相似,例如同樣以一對不孕夫妻做故事主軸,週邊則有許多支線映襯,也都在面臨許多人生的可解與不可解後走向和解路線,都運用方言製造笑點,差別則是停車是齣黑色懸疑喜劇,彈簧床先生則混合了多種類型的趣味。
總結這幾年的觀影心得,我個人對喜劇運用的趣味方式大致分為四類:情趣、雅趣、怪趣、惡趣。「情趣」無關乎性,指的是人情趣味,將你我日常的雞毛蒜皮小事拿來作笑料,好處是淺顯易懂老少咸宜,讓觀眾覺得有趣之餘還帶著一絲人情溫暖。「雅趣」則大量運用隱喻、比喻、對比等文學技巧或專業知識,需要較多知識背景或稍加思索才能懂得其言外之趣,雅趣用的好能讓角色具備有別一般的機智與幽默。「怪趣」源自那些離奇荒誕卻依舊可能在真實生活中發生的事物,多數的黑色喜劇皆屬這類。「惡趣」的操作原則只有一個字”猛”,腥煽色等重口味元素被放大到超現實,如生猛熱辣的Cult電影!
多數喜劇電影其實都會混用著上述四類趣味,但台灣電影較少見的是雅趣與惡趣,《彈簧床先生》則用最普遍的情趣與雅趣並置,添加少量的怪趣,我看了三次的《父後七日》也採用類似的策略,但與溫情脈脈的《父後七日》不同,戴泰龍導演的雅趣在好笑之餘,其實有幾分文青式的諷刺與自省,頗得我共鳴。
像是他電影中去本省外省之分的獨特台灣意象,《彈簧床先生》中有閩南人、客家人、阿美族、泰雅族、外籍新娘、大陸人、法國人與隱而未見的日本人,他刻意規避去描繪外省人的刻板形象,反倒刻意凸顯漢人與原住民的宰制又依附的傾斜關係,劇中一對阿美族男性與漢人女性,在車震前的調情對話讓人印象深刻,阿美族男性載著女友到山上看夜景,當他正讚嘆月色夜景時,漢人女友卻看都不看,只想快點親熱,阿美族男友半推半就地埋怨:「你以為我們族人都很隨便嗎?…你們漢人的欲望都很強耶…」,把漢人的侵略性格轉化為男女性慾高漲的肉搏戰,好笑之餘也讓我訝異,近年許多台灣導演開始發現將原住民方言納入電影能帶來突破日常語言的趣味,不過多數還是以漢人本位出發的刻板嘲弄,相當野蠻粗魯,戴導為邊緣發聲的笑話讓我看到他知識份子的文雅與謙遜,甚至劇中黃文星飾演的角色Adili其實取自新疆維吾爾族的鋼索達人 阿迪力(Adili Wuxor),據導演說原先還有幾場新疆餐廳的戲,可惜因電影長度而刪掉了。
同樣地,戴導對於商場的描繪也極尖銳幽默,明面上一堆男人拼酒搏感情談生意,最後,外型亮麗的女專員橫空成為經理,暗道著一條更"赤裸裸"的潛規則:「陪睡陪出大"生"意(比孩子是傳家寶更適合做標語吧)」, 並凸顯了他心中對大陸人背信浮誇的印象,也許是因為喜劇性質與導演把砲口向著對岸的緣故(笑),《彈簧床先生》有著近年難得一見多樣化又凝練的台灣意象,讓每個台灣觀眾看了都有"這確實是台灣啊"的感同身受,我想這也是《彈簧床先生》的笑果這麼強的重要因素吧。
情趣與雅趣最明顯的特徵不是在畫面呈現,而是在口語對白。我發現北京六年的經驗,讓戴泰龍導演在對白設計與分鏡有對岸導演的影子,他頻繁且熟練地運用類似順口溜與俏皮話等大陸觀眾熟悉的口語幽默,他大概是台灣目前少數不用設計畫面或動作,僅用對白就能觸到大陸觀眾笑點的導演,因此,我不但不會質疑這部片,我還要大力奉勸政府或高雄市,一定要幫忙這部片在對岸有曝光的機會(當然,大陸人上酒家的橋段肯定是會被廣電總局要求改進的)。
片中也用了少量怪趣元素,例如刻意安排一則真實發生於高雄的兇殺新聞入鏡,讓虛構角色的劇本空間與我們所處的真實世界產生疊合,能讓觀者更快速地沈浸到戲裡也讓角色更鮮活,這種直接從新聞題材找素材的策略或許值得後人參考,畢竟台灣人成天看新聞,台灣新聞也多的是離奇鬼扯的內容(找記者轉行當編劇!?)。
假如戴導演拍《彈簧床先生》志在娛樂觀眾而不在得獎,那麼我想這部片的娛樂性絕對值回票價,劇中卻又不斷流露出導演本身深刻的反思與觀察,對於我這類愛冷硬寫實電影的人,像是被愛撫卻遲遲不上三壘、本壘,因此就影評角度,這部片確實在藝術價值上可以加強,卻也不必如金驢獎評審那樣咬牙切齒。
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評過:“詩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 一部電影一樣可從這三個要件來分析,劇本明確描述的可解;匆匆帶過或語焉未詳看似不可解但非無解,觀眾可進行想像或推理來補足,即是日文的懸念,當無法推論出合理解釋時就真的無解了;不必解則更玄了,那是意會不必言傳的體悟,是一種純粹由觀眾的感受面、同理心與類似生命經驗來與劇本和解。因此,一個優秀的導演不應該只關心可解的劇本描述,真正必須處理的基本問題是應將劇本中不可解之處,儘量轉換為可解的懸念或是不必解的體悟,並讓觀眾的注意力聚焦在你的故事,不要讓那些著實無解的破綻打擾了觀眾的體驗,簡單講,每個導演在掌鏡時都必須謹記「獻醜不如藏拙」。
從影評人角度來看,《彈簧床先生》有幾處明顯就犯了我上述無解的忌諱,如郝邵文飾演的超商店員,我直到結束看演員名單才知道是他,在影片中有一幕大約不到一秒的畫面,他夾著茶葉蛋在聞並對鏡頭吐舌頭,這想表達什麼!?當下我有點被激怒。真正的大破綻是黃文星,給新演員機會是好的,但他的演技連表面功夫都還作不好,求愛的舞蹈場面更像是隻搖頭晃腦的鸚鵡,安排這橋段真的太隨性也太走險了,當然 黃文星的歌迷們或許會覺得很可愛。導演不妨想想婚姻顧問 王甘霖老師(王蘭飾)如何現身說法的那場戲,其實起初覺得從牧師的對話瞬間跳到婚姻顧問有些急躁,讓人有那麼一瞬間摸不著頭緒,但王蘭的演技與對白都太精彩了,尤其秀出手上的六道疤時完全讓人忘記她突兀的出現!本身離過五次婚的王蘭演起這角色異常有說服力!也讓觀眾省思台灣滿街跑的愛情專家、婚姻大師的荒謬,他們把感情可以分析得頭頭是道,然而在名利雙收的背後,其實很多所謂兩性專家其實是生活或愛情的失敗者。
『好詩不過近人情。』清代性靈派詩人張問陶認為作詩不必刻意求新求巧,創作應合乎人情並洞察世事,就能達到自然大雅之美,就如張問陶的說法,戴泰龍導演在訪談中提到他創作《彈簧床先生》的理念:『生活是最可愛也最殘酷的』,劇中沒有不食人間煙火的角色或多麼離奇曲折的故事,人人都像你我這些凡夫俗子時而痛苦時而快樂地生活著,《彈簧床先生》是一部沒有過多雕琢、雅俗共賞的好電影,Joyce誠摯地推薦各位前去觀賞。
官方網站 http://mrbedman.pixnet.net/bl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