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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偽鈔風暴》─ 求生與捨身的囚犯兩難

 

《偽鈔風暴》由阿道夫柏格(Adolf Buger)的回憶錄《魔鬼工坊:集中營裡的偽造大本營》所改編,內容講述1942年一群二戰期間最“備受禮遇”的集中營囚犯,在薩克森豪森(Sachenhausen)集中營裡進行納粹的伯納計畫(Bernhard Coperation)的種種過程;計畫的內容簡直前所未聞,納粹由各地的集中營挑出精通印刷、製版、造紙…等行家,在性命相逼的情況當下,由綽號薩利的偽幣大師 索羅門‧薩洛維奇(Salomon Sorowitsch)帶領下大量偽造英鎊、美元等各國錢幣,企圖使英美為首的外國經濟崩潰與為德國購買戰時補給品….。與原作不同之處在於《偽鈔風暴》將主角聚焦在薩利的囚犯內心交戰的困境(Dilemma)─「要偏安自保而成為納粹的幫兇或奉行正義而淪為犧牲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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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的故事無疑是歷屆奧斯卡評審青睞的對象,順利地為奧地利爭得去年的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但Joyce得坦白說,這類「二次世界大戰」的電影向來充斥著令我不忍卒賭的真實震撼力,總在觀影後留下心底揮之不去的陰霾,然而史料電影對人性的透徹刻劃又令我迷戀,誠乃影評人與學術研究者無從逃避的甜蜜負擔。

 

「二次世界大戰」的電影無論在好萊塢或歐陸都不可勝數,但《偽鈔風暴》是2000年來最衝擊我的作品,歷史大片引人之處可分為外在(感官)與內在(思維),視覺上《偽鈔風暴》雖然沒有任何壯觀的戰爭場面或大規模屠殺(全片死在納粹槍口僅有四人),但導演意欲傳達的內在思維卻因此更凝鍊、更有張力,在螢光幕與觀眾間頻頻激盪著深刻自省而不淪為迂腐說教、揶揄諷刺卻不失大度、悲慟抑鬱而不形於色,最動人的是忠實面對歷史而不偏頗扭曲的態度。

 

回想前幾年同樣獲得奧斯卡佳評的《戰地琴人》,其內容描寫波蘭面對納粹德國進攻的措手不及與國破家亡後流離失所的猶太人,意圖詮釋波蘭歷史的傷痕。那麼奧地利這個在地理疆域,同樣是德國的親密“夥伴”,又企圖藉著《偽鈔風暴》這部電影企圖揭示或反省什麼呢?肯定是那個國際間既瀰漫著對納粹德國的恐懼卻又各擁「姑息主義」的年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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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真假鈔對於導演而言,也是個頗能發揮的象徵,略懂經濟原理的讀者一定明白,任由巨額假鈔在市場上流通而不聞不問時,長久下來將造成利率過低與通貨膨脹等嚴重的後果。換個角度想,法西斯主義和納粹主義的興起不是正與貨幣供給過多有著相似的原理嗎─「當假能亂真時,世道顛倒何足為奇!」。

 

更進一步想,《偽鈔風暴》裡納粹德國竟以防衛為藉口,讓戰爭中的偽鈔事業比昇平年代更猖獗,過去太多描繪戰爭殘酷的電影企圖使觀眾明白納粹主義的醜惡凶殘,但《偽鈔風暴》則泰然自若地訴說著納粹寧可拼到兩敗俱傷的執妄虛枉,信念上的偏激比起暴行惡狀更駭然!頗神似前年的暢銷作品《竊聽風暴》。

 

與同為傳記改編的名作《辛德勒名單》相比,辛德勒因見證大是大非而頓悟而行大善,《偽鈔風暴》的男主角薩利則自始自終皆抱持著強烈自我意識,偶爾流露的善行僅是身為人那最精純原初的良心再加上理性權衡後的產物,彷彿黑暗中忽明忽滅的一盞燭光,這種理性感性兼備的良善比起不近人情的犧牲情操更能觸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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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Karl Markovic是本片給我最大的驚喜,皺眉抿嘴間徹底演活了薩利這位行走江湖的老油條,他奉行明哲保身不強出頭的世故哲理,或稱為無賴的潔身自愛,《偽鈔風暴》前20分鐘密集地描繪薩利這種狡獪的性格,乍看薩利有些自私,觀眾卻無法由衷憎厭他,因為無論是出手袒護獄友或將食物分給同袍都顯示出他並非泯昧良心之徒。

 

我想身為偽鈔大師的薩利或許比世人更明白真假的本質,在他眼中真鈔假鈔都僅是鏡花水月,只有享受酒色博奕的江湖人生為真,而正義邪惡二分的國際局勢更如遠在天邊的霞光,疏不知這是小老百姓一廂情願,當亂世近在眼前,雞鳴狗盜之徒亦無以倖免,薩利之所以陷入前述的兩難困境(Dilemma),皆因其大局觀點儘侷限於生存優先的課題,不敢瞻仰未來,只能低著頭過日子。resserver

故對還未到薩克森豪森(Sachenhausen)集中營的薩利而言,集中營僅是另一個監獄,只要幫黨衛軍官繪製肖像就性命無慮,如同當時許多猶太人因進入集中營導致身心被病態扭曲而不自知,他始終抱著僥倖的心態自欺,直到被司令部總長 赫爾佐格Herzog(Devid Striesow飾演)徵召從事偽鈔製造,他內心的衝突才紛紛躍上螢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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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衝突找到解決的缺口」是最具戲劇效果的元素之一,奧地利導演 盧佐維斯基(Stefan Ruzowitzky)相當精準地操控這種「恐怖平衡」,此後一小時約略可視為偽鈔大師 薩利、軍官 赫爾佐格與原著作者 阿道夫柏格的三角關係,薩利與赫爾佐格已是老相識了,當年逮捕薩利的正是這位原警備隊稽查員,兩人都熟知彼此相同的投機性格,僅立場不同,照理說這兩人原可各取所需的合作,卻因為原著作者 阿道夫柏格的介入搗亂而萌生衝突。

 

若說薩利代表的是「求生慾望」,阿道夫柏格則象徵「捨身情操」,薩利認為:「明天進毒氣室也比今日就死在槍下好,活一天賺一天」,阿道夫柏格則認為:「假如你活著只是沉淪,那又何必苟活」,兩者熟優熟劣非旁人所能論定;然有一點無庸置疑,在偽鈔製造所內苟延殘喘的偽鈔工匠們,聽著一牆之隔的猶太同胞絕望至極的哽咽,即使躺在柔軟的床墊也肯定羞愧至夜夜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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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伯納計畫是德軍的最高機密,《偽鈔風暴》所呈現的這座薩克森豪森集中營絕對是影史上前所未見,我過往的集中營印象總是剝奪著猶太人存活的權利,《偽鈔風暴》則又為薩利等人加上一道剝奪死亡權利的枷鎖,納粹軍官 赫爾佐格匪夷所思地視他們為下金蛋的母雞般照料,並洋洋得意地說:「管理犯人不能只憑打罵」,事實上赫爾佐格「以猶治猶」的手段也頗有成效,看著立場不同的猶太人們彼此監控猜忌,又為了己身安危出賣同伴,薩利等人所處的其實不是監獄亦非集中營,更不是一隅天堂,而是將人當牲畜奴役的活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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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遭受納粹軍人在頭上便溺等諸多羞辱,薩利的轉戾點幾乎在電影尾聲才遲遲出現,他一直袒護的年輕後輩因結核病遭槍殺,看著身旁親密的夥伴之死感到憤怒、無奈以至於自責,薩利才放下最後一絲僥倖的想法,可悲的是當他舉起槍時,戰爭卻以德軍投降告終。Joyce才赫然明白「求生與捨身」這個難解的困局,導演作出了這個解答─「人生的抉擇無關對錯,只求不愧對一抹良知善念罷了,而尊嚴亦伴隨良知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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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yce會特地花這麼長的篇幅分析《偽鈔風暴》是有原因的,最關鍵的是它將一種「個體價值至上」的「俗民歷史」觀點置入電影,你我熟知的歷史觀點往往是推崇大義,那樣的電影拍起來也格外慷慨激昂,但往往個體的觀點因此淹沒於歷史進程之中,卻忽略了個體命運的抉擇並不是非黑及白,歷史的論述也不僅是邪惡軸心與正義同盟的劃分,甚至許多由猶太藉導演拍攝的電影也隱含納粹與猶太人的對立,但這種二分式的史觀在《偽鈔風暴》皆消融於導演 盧佐維斯基對個體價值的聚焦,尤其是最後結局對傳統史觀的電影來說更是諷刺

全片最出色也最難堪的一幕出現在得知戰敗後的薩利等人,牆外倖存的猶太人推倒了圍牆並持槍指著偽鈔工人們,雖同是猶太人,但牆外眾人面黃肌瘦、衣不蔽體,牆內的“受難者”則神輕氣爽、西裝筆挺,牆外倖存的猶太人萬難相信有這種備受納粹呵護的同胞,直到見到薩利等人手臂上的集中營烙印,這就是導演最令我懾服的寓意:「戰爭裡傷痛的烙印,在戰爭結束後倒成了區別敵我的記號,戰爭真的結束了嗎?」。

 

走筆至此,滿腔悵然卻對案無語,Joyce想起前些日子的北京奧運開幕,場內與場外皆沸沸揚揚,但場外抗議的活動卻被媒體冷處理,以事件為導向的歷史觀同樣體現於大眾傳媒,彷彿數月前的西藏抗暴僅是過場走秀,耳邊傳來《偽鈔風暴》裡低迴的口琴配樂,那些在大國族情懷背後忽隱忽現,忽遠忽近的泣訴與嘆息,誰能聽見?誰願傾聽?

 

僅以此文獻給神靖丸號遺孀,他們的先輩們是二戰時同樣被迫為日軍服役的台灣醫師,有著與《偽鈔風暴》極為雷同的經歷,但即使近年來回歸本土意識的呼聲不斷,所謂建國史也僅於228事件之後,而1944~1945毋寧是一段被選擇性遺忘的歷史...何時我們才會有《偽鈔風暴》這樣的歷史論述呢?

 

註:《偽鈔風暴》將於九月份上映,Joyce非常推薦諸位讀者們前去觀賞,並感謝你們耐心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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