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蔡明亮導演的新作名為《臉》,那麼不妨將傅天余導演初試啼聲之作《帶我去遠方》稱為「手」,一般來說,觀眾仰賴鏡頭上的臉孔熟悉演員並評斷演技優劣,但相較於專業演員來說,素人演員面對鏡頭細膩地呈現角色細微的情感起伏流動是有一定難度的,曾和從事表演工作的朋友聊過這點,她提到表情的表現大半得仰賴肢體的律動牽引,例如要表現生氣的表情,一定不會只對著鏡頭擠眉弄眼,鏡頭外甚至得握拳、跺足、肩膀緊繃…,主角多是素人演員的《帶我去遠方》精確地把握住這點,乍看是大特寫,實際上,角色的手無時無刻地在鏡頭前或捏或握、或撫或觸,阿桂與阿賢玩鬧的開場戲之所以動人,不在兩人的表情,而是那自然又親密的肢體互動勾起了你我共同的生活經驗與嚮往。
手的姿態不僅活絡了演員的表現,傅天余導演也將它與劇情作巧妙地聯繫,她自陳這是一部講述旅程的故事,我認為可以更進一步地將人與人內在的交流視為一趟旅程,手是彼此間的橋樑,有時肢體間的碰觸驗證了差異性,使你我咫尺天涯,有時則可察覺共通點,進而天涯若比臨地依偎,旅行的意義被深化為一次又一次觸與離的追尋,彷彿米開朗基羅的名作「創造亞當」,那雙將觸未觸的指間空隙就是天堂。導演又說:「旅程從出發前就已開始」,是的,你我都是被時間推著走的永恆旅者,沒有固定起點也沒有絕對終點,旅途中的成長是唯一的收穫,就如阿桂從女孩到少女的旅程。
從片頭阿桂與阿賢往彼此手心吐口水的嬉鬧開始,「手」成為照亮本片的一道曙光,似乎很少觀眾注意到這點,即便是他人眼中沒路用的父親,也用著他雙手笨拙地撫慰著女兒,當看到女兒被同學嘲笑色盲時,他手中展開出各色的墨鏡,希望能帶給女兒的世界更多顏色,多年後,同樣地當父親被誤會為偷竊而喝的爛醉時,女兒也伸出畫著笑臉的手心希望給予父親溫暖,甚至阿桂每每在深夜撫摸著地圖上那令她嚮往的色盲島,彷彿這樣會讓上千公里的距離縮短一些,劇末阿桂看著祖母握著針線顫抖的手,幫忙穿針引線的手也是通往另一個寂寞靈魂的入口。
然而也是手,拉開了人與人間的距離,臨別時的揮手、看見心上人摟抱另一個男人的腰、偷竊的手、握著理髮刀亂剪的手,其中多場手的戲份都由少女時期的阿桂演出,我不得不誇讚她的演出,演活了一個青春期少女敏感又尷尬的心態,劇中我最喜歡阿桂與阿賢個別有一場在港邊揮手的戲碼,對阿賢來說,那是告別戀人的不捨,對阿桂而言,卻是象徵告別厭惡與眾不同的自己,並諒解阿賢喜好同性的差異,同樣的揮手卻有細微的差異,想想我又該以哪種姿態與妳告別呢?我希望是笑著祝福。
除了手,旅行的姿態也是《帶我去遠方》的一個主題,許多次阿桂一個人在深夜背起包包,幽暗的房間中隱約地從遠方傳來海潮聲,色盲島真的存在嗎?我又該怎麼前往?抵達後我是不是就不會感到孤獨呢?再多的疑問都無法阻止一個旅人進行一場想像的旅行與對相聚的渴望,此情此景令我不禁在戲院中想起一闕關於旅人的詞(見下),同樣的寂寞,相較於無奈的柳永,傅天余導演的態度顯得樂觀許多,也更打動我。
空床展轉重追想, 雲雨夢、任攲枕難繼。 寸心萬緒, 咫尺千裡。 好景良天, 彼此, 空有相憐意, 未有相憐計。
柳永 婆羅門令
從旅行的姿態這個角度看這部電影,阿賢與森賢一在鹽水天主堂相遇相戀就顯得理所當 然,阿賢愛上的不是同性,而是森賢一旅者的獨特形象,阿桂一直不明白這點,甚至也無法理解為何森賢一離去時,阿賢會那麼激動,直到她差點失去阿賢,劇中很多安排其實很細膩有趣,如阿賢唸了建築,這是否因為初戀是在一棟獨特的宗教建築的緣故呢?甚至,阿賢的房間裡有地球儀、地球地毯、地圖與一幅紐約的地景,以及他所看的書籍等等無不透露著前往遠方的躍躍欲試。
《帶我去遠方》的攝影與音樂讓這部樸質的電影增色許多,尤其是攝影是將35mm傳統底片拍完轉成數位檔案,每個畫面都顯得繽紛飽滿,五分鐘時有一段阿桂跟祖母上市場買菜的戲,鏡頭下的蔬果生鮮盈漾著生命力。陳建騏的音樂則是這部電影讓我最難評論之處,確實,他製作的幾首古典變奏曲都相當催淚,然而某種程度上,影響觀眾情緒的意圖卻太過明顯,不太能符合整部片所營造的淡淡感傷,甚至顯得有些搶戲,但有一場戲處理得很雅緻,在阿賢獨自在房間唸著E.E.Cummings的somewhere i have never travelled,鋼琴配樂漸急傳遞著濃濃的不安,鏡頭一轉,緩緩拉到阿桂窗外漆黑的海面,幾乎全黑的畫面中傳來狂亂的鋼琴聲浪混著屋外的海浪,乍然而止,頃刻傳來一陣大喊:阿賢自殺了,演員、音效、配樂與攝影合作的完美無缺。
最後,我很欣賞這部浪漫的作品,浪漫不是指劇情,而是導演傅天余的人生態度,她是個對人生還未有定論的導演,因此不會把自己的主觀強加在觀眾身上,甚至用導演稱呼可能也還太早,但或許正是創作者本身的迷惘卻努力的姿態感動了我,她確實有成為一位好導演的潛質,同樣地,片中林柏宏、游昕、李芸妘幾位素人演員的未來也值得你我期待。
註:本劇中阿桂是色盲,而阿賢是男同志,但Joyce看到很多影評跟報導都頻繁地使用這兩個詞彙,我通篇故意規避這種指稱,因為導演創造這兩個角色不假,卻不是希望我們帶著這樣的眼鏡去認識這兩個角色,先拋開身體的框架,我傾向直接解讀這部電影背後的結構,可點此看<影評後記>。